我的老师齐洪声
-纪念老师去世45年。
现在所谓的粉丝、拥趸,铁粉什么的简直太浅薄、太轻易,他们膜拜的对象随手可得,瞬间抛弃。不假思索,盲目追星,耗时耗钱,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地鸡毛都留不下。
为什么?因为盲目,因为不学无术。几乎是脑残式的追捧,不可能在心灵、学术、技艺中留下点滴。
只有你通过勤奋、努力后,你方知在你的领域,可以仰望的高山、峻岭是何等令人钦佩、折服。你的发自内心的仰望、膜拜,才可能在你未来几年、几十年留下丰富、甜美的记忆的。
你正在努力,你去追捧心中的偶像,方能成就梦想,起码会沉淀出些许价值的砂砾。
在你久闻其名、奢望成为他的学生、徒弟,想方设法接近他、认识他的时候,结果,偶像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你面前了的时候,那种兴奋、震撼,在你心头瞬间掠过的激荡,会使您久久难以忘怀。
我的老师齐洪声,就是在这种铺垫之下的氛围中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至今难以忘怀见到他时的情景。
我的邻居,也是小学的同学陈威,他的哥哥陈家岩是四平中学的高中生,陈家岩是上海市游泳健将,在上海市的学生运动会中取得优异成绩。
他的爸爸陈落,是辞海重要的编委之一。
我经常去他家,他的爸爸对我非常客气,经常说的话就是,多多帮助我家陈威。其父高级知识分子的气质令人至今无法忘怀,一头银发、宽阔的额头,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明亮而温润。他的妈妈在上海市总工会工作。陈家岩经常约一些器乐爱好者到他家玩,最大牌的是上海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小号手。他知道我在苦练笛子,我当时在门口的三角花园的苦练是整个溧阳路5条弄堂出名的。
他几次告诉我,他们四平中学高三的周崇康笛子吹得呱呱叫。他说,周崇康到他们家表演过几次。
弄得我心里痒痒的,多么想拜他为师呀。
一次,陈家岩将周崇康家的地址给了我,让我自己去找他,他和周崇康打过招呼了。
他家住在溧阳路的浙兴里。
我记得,第二天是周日,我寻地址而去。
60年代的浙兴里是经典是石库门房群,纵横交错,比较有序。现在依然保持着旧有的风貌。
我一近弄堂口,已经听见笛声。
技巧纷繁,音色嘹亮、清脆。
他住在三层阁。这个三层阁比较小,只有一个房间,窗户是老虎窗,老虎虽然窗已经高高掀起,屋里还是显得比较暗。那天是初夏的晴天,阳光充足。
周崇康,身材高大,英俊的美男子,四方脸,浓眉大眼,两眼囧囧有神,声音略带些沙哑。一见到我非常客气,让完坐后继续练习。我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他在练习著名的”小八路勇闯封锁线”。(海政文工团陈大可创作并演奏)这是我听见除唱片以外演奏这个曲目最好的一个。我沉浸在他如醉如痴的演奏中,暗暗模拟,力图记下所有的演奏手法、气息和技巧。我当时不敢演奏这个曲子,我自觉水平达不到这个高度。
他停下片刻,喝了一口水,放下笛子。
很随便地来了一句:“待一会儿,齐洪声马上就到。”
什么?!我激动的几乎蹦出了喉咙口,“齐洪声!!”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个大师级的演奏家,马上就要到了?!!
齐洪声,早有耳闻。当时,临平路桥口的小茶馆店,云集了上海、虹口区众多笛子爱好者,每逢周日,茶馆店每每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他们绝对的拥趸齐洪声亲临的片刻。
我的同学戴元华,不知多少次告诉我,齐洪声又来过了,挤得茶馆店水泄不通。
“齐洪声吹得太好了。”
戴元华不止一次这样说,他的邻居小矮子就是齐洪声的编外学生,他比你任启亮吹得好。文革中,我的第一次串联,就是和戴元华及小矮子三个人,时间达3个月之久。一路上切磋笛艺,直至分手,他们在湖南长沙倒车回上海,我继续北上去我的祖籍武汉汉口寻根。
齐洪声呀!我多少次耳闻,感觉是远在天边的神圣。我忐忑不安地静静等待。
楼梯口的脚步声颇有节奏地响起。
一进门,他放下灰色提包,便很随便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他们显然非常熟悉。
“这是谁?”
一个小朋友。他朝我细细看了一下。
齐洪声,身材高大,被略有些些驼。满脸拉大胡子,刮得发青,十分英俊威严。声音很好听,带有磁性。眼神略显忧郁、深沉。
他拿起笛子,随意吹奏了一下,我惊呆了。
这技巧、这音色,他随便的溜几下,就显现出韵律的婉转、流畅、圆润。
我痴痴地看着,听着,内心的震撼、钦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我当时心中的超群的大艺术家突然降临,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种激动,膜拜、兴奋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至今,这冲击心头的强烈依然复活在我已经68岁的心的深处,只要一被唤起,这种感觉还是那么新鲜、震撼、幸福。
三层阁顿时有蓬荜生辉的感觉,聚光下的齐洪声勃勃生机。
我是用功、勤奋、坚持苦练的人,我的崇拜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木。因为我的用功,我更加知道自己的不足,也同时更加能够领略大师的风采。
后来,文化大革命席卷大地。
齐洪声给我留下的地址我只去过一次,我们没有谈论笛子,他显得十分忧郁、无奈的样子。匆匆分手。
他的家境比较贫寒,弟妹很多,他是已经工作的大哥,在上港五区工作。
我和齐洪声有缘。
文革中,许多企事业单位、大中学校纷纷搞起了文艺演出小分队。
我被我二哥的同学接到了中国纺织机械厂小分队。
那是一个冬天,很冷的冬天。刚刚串联回家的第二天,就到了小分队。我记得是我二哥的小学同学张方平用脚踏车载我过去的,感觉非常遥远,在控江路、临清路附近。
我的笛艺此时提高很快,虹口区颇有名气。他们知道我勤学苦练,让我担任笛子独奏。
在小分队中,有一个女高音蔡小梅的,对我很关心。她是老高中生,长得很漂亮、丰满。她的嗓子、音色、乐感十分了得,最令人感动的演唱曲目是马玉涛的“看见你们格外亲”。
这个曲子,笛子的分量不小,尤其是那段引子,几乎就是笛子梭罗。
我们配合良好。
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的男朋友要过来看看我们排练。我们几个乐队的人都十分欢迎的。高中生在那个非常的年代谈朋友是正常的。
第二天,下午,在排练的间隙,小梅的男朋友来了。我一见,高兴的叫了起来:“洪声老师!”
原来,小梅之所以对我很亲近,她的男朋友是吹笛子的大师呀。
在大师面前排练,我显得很拘束,笛声都略有些发颤。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恢复平静了。
休息的间隙,我立在齐洪声的面前,虚心向他讨教。齐洪声的笛子演奏艺术不仅仅表现在大部大部的笛子独奏曲、协奏曲上,他的伴奏,为歌唱家的伴奏更加炉火纯青,他不止一次为我讲解伴奏艺术要领。
可以说,齐洪声的伴奏艺术是上海业余、专业团体中的翘楚。伴奏更加显示个人的修养和艺术底蕴,以及协调融入性。伴奏是尽量抛弃个性、增强融入、协调的能力,以突出演唱、演奏者的艺术。
齐洪声当场和我们的小乐队一起为小梅伴奏了“见到你们格外亲”的曲子。
和老师相比,不在技术,而在于修养、配合,烘托。我学到了乐队合作的真谛。
后来,齐洪声、蔡小梅经常到我家,和我的父母交上了朋友,蔡小梅的母亲京剧唱的很好,她本人也唱的不错,红灯记中的段子唱得几乎乱真。我的爸爸是个老票友,绝对是个京剧痴。他们颇有共同语言。
后来,我考上了南京空政文工团。
1970年5.13号晚上,在家举行了欢送我赴南京空政文工团的聚会。
我的老师齐洪声、戴金生及各个阶段的和我共事的小分队成员都聚在了我家。
齐洪声送了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本给我留念,他写了四句顺口溜:横笛晨夕勤吹练,多年宿愿终实现。革命熔炉炼红心,戒骄戒躁永向前。
经过我介绍给他的学生中,人才辈出,有姚海程大师,刘一闻大师。其中刘一闻已经享誉海内外了。
我进南空文工团后,先后1971-1972左右,和齐洪声见了几面。
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忧郁的眼睛有些灰暗。
不久,传来了他自杀的噩耗。
齐洪声,我的老师,45年过去了,我经常回忆您,多少次梦中惊醒,留下的却是三层阁那一缕生辉的披撒在您肩头的阳光。
2017.9.30.任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