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芳华前
-追忆女高音蔡小梅姐 2019.6.8.
惊悉我们原文革文艺演出小分队的女高音歌唱家蔡小梅于2018年12.17号因压抑症失控离世了。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个信息的,通过多方求证,得到了她确实、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们。
我沉痛之余,感慨万千,震惊之余,往事历历,把我带到了1966年底极度寒冷冬天。
我的文艺生涯可以说起步于此,如果我有芳华,源头就在这个极度寒冷的1966年的年底。
我称之为前芳华,本来没有想到记写文化大革命初期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这一节的,但是我的、我们的蔡小梅大姐的突然离世,陡然唤起我潜意识、无意识中的断续篇章......。
我大串联刚结束,回到家不到24小时。
清晨,有人敲门,我二哥小学的同班同学张方平二话不说,驼着我就上了他的自行车。
一路冒着西北大风直奔大杨浦的中国纺织机械厂而去。我和他不熟,见过几面,因为我小学高我一班的同学李振颖喜欢唱歌,又住在张方平隔壁,也就算认识的。
这一路,开启了我的”文艺生涯”的第一步,我的前芳华拉开了序幕。
一路上,控江路悬铃木凋零的黄叶遍地都是,西北风呼呼的。
张方平迎着寒风,简单讲了几句,意思是中国纺织机械厂是个万人大厂,文艺人才聚集,小分队刚成立两个月,非常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云云。
那个时候,社会上所谓“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方兴未艾,如雨后春笋般悄悄冒起。
文化大革命将文艺生活摧残到一片凋零的境地。
人们渴望文艺生活的欲望是无法压抑的火苗,于是乎,打着“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旗号的演出野火般遍地开始燃烧。
我原本就有一颗投身专业文艺团体的野心,苦练笛子是我生活的全部。
小分队设在厂区外不远的大房间内。
我的同学李振颖已经在那里,正用手举在右耳处调嗓子。“赞歌”及“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是他练声的基本调调,见到我十分高兴,我的出现,都是他的功劳,似乎蛮扎了台型。
也就在这一刻,我迎面看见了蔡小梅。
她是老高中生,刘海短发,长得很漂亮、丰满,性格爽朗,她的嗓子、音色、乐感十分了得。
她显出十分的热情向我走来,好像老朋友般熟悉。
还没有多说话,排练就开始了。
在手风琴和以民乐为主的乐队伴奏下,蔡小梅就开始了她的招牌曲“看见你们格外亲”的演唱。
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听见有人以这样嘹亮、清澈的嗓音将马玉涛的名曲“看见你们格外亲”,演唱的如此动人心魄、感人肺腑。
这曲演唱的前奏,我的大曲笛有很长一段发挥处,我也沉醉其中。
当我还沉浸在蔡小梅感人心魄的“看见你们格外亲”中时,一曲挂啦松脆的京剧红灯记”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便震天炸响,令人暗暗叫绝。
我也算京剧世家。(业余票友世家。)
蔡小梅演唱李铁梅的唱段是我迄今为止除了样板戏中刘长瑜和我们南空文工团的戴善鸣外,无人可以和她匹敌的。后来蔡小梅到我家演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也得到了我那挑剔的老爸的啧啧称赞。
蔡小梅的母亲喜欢京剧,可能是受她影响。
我的老爸还对她韵味的把握蛮赞赏的,认为一个十九二十的女孩未经过训练居然拿腔拿调的,(韵味把握。)不容易。
小分队,藏龙卧虎,尤其是蔡小梅的存在,令我感到参加这个小分队的价值。
她还有令我比较有些费解的是她对我很好,尤其是对我在练习笛子的伴奏、独奏以及平时的发发声,都比较关心,偶然还会对我的演奏评说几句,显得比较内行,尤其对我的音色、演奏技巧的评论,讲的不外行。
莫不是他家里也有人吹笛子?
小分队的生活在那个文艺生活十分贫瘠的年代,显得蛮丰富多彩。
中国纺织机械厂,对我们小分队十分关心。
我们经常得到厂里的关心照顾,比如我们排练过久,有时还会得到厂里的补贴,比如荷包蛋加大排骨青菜垫底的一顿饭是我们喜欢的。须知,那个时候的生活是很困难的,粮食是定量的,猪肉是凭票限购的。
小分队来自社会各阶层,绝大多数是学生,老三届的学生。小分队里资格最老应该是辛惠珍了,他和我同届,长得极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一双的溜溜大眼睛透着纯真无邪的亮光。
她是舞蹈演员,是小分队舞蹈队的台柱子。
小长脚孙信生是和我小分队共事时间最长的一员,他是小分队的小鲜肉,身材修长,面色白净,一笑两眼眯成一条缝,男舞蹈队的领军人物。
稍后来的杨伏英,身材火辣,两眼活络灵动,舞蹈队后来的支柱,她也是与我小分队共事时间最长的一员。
拉手风琴的小董只有13岁,我们都喜欢她,但是没有多久,她的爸爸,唐山中学的老师自杀了,至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还有两个高中生费杰尹、陈冬梅。她们两个人自从中国纺织机械厂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们经常提起她们,没有人再见过了。
中国纺织机械厂的的人不多,除了张方平及另外两个有些文艺爱好的人外,基本上都是学生。
意外的惊喜还是来临了。
一天,我从家里吃完早饭,一踏进中机厂小分队的排练房,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齐洪声老师,赫赫有名的笛子大师。那个时候,齐洪声在上海的业余笛子届几乎无人不晓的地步,尤其在临平路桥桥口的茶馆店,星期天,人们在把玩笛子的时候,齐洪声的名字如雷贯耳般盘旋。
而在此前,我已经认识了他,在四平中学高三帅哥周崇康家里见过。(我已经就齐洪声老师写过一篇怀念文章,详细描述了我认识齐洪声的过程。)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端坐在蔡小梅的旁边,显得无拘无束略带亲热的样子。
他的到来,我在排练时开始显得拘束、不自信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齐洪声没有干预我们的排练,只是微笑的看着我们排练,蔡小梅只顾自己演唱,没有感觉我的拘束。
后来,由于我和蔡小梅长时间的接触、排练,齐洪声的出现没有多少时候就融入了我们的排练进程;融入了我的继续向他学习笛艺的生活。
在此期间,我们外出演出,蔡小梅的演唱,始终是我们小分队的压台保留节目,“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是她返场的必备节目。
有过几次,我让齐洪声老师为她伴奏,我在一边听。
齐洪声的伴奏为蔡小梅的演唱锦上添花,因为齐洪声的伴奏,蔡小梅返场愈加频繁、掌声更加热烈。
蔡小梅是齐洪声的女朋友,他们的感情是十分热烈、亲密的。
我的父母经常邀请他们两个到我们家来吃饭,同时一起演唱样板戏中的选段。
我老爸也非常自信地和蔡小梅对唱,他的老生学的是余叔岩的,有时与蔡小梅对唱,显得非常融洽、匹配。
现在回忆,宛若就在眼前一般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啊。
小分队锻炼了我,我的艺术生涯从此地起步,从中国纺织机械厂开始,有张方平的带领,有李振颖的介绍,也有施振杰的护卫相助和陪伴,有蔡小梅的那美妙的女高音的引领。
中国纺织机械厂的小分队很快就解散了。
于是,我们这帮人开始不断加入新的小分队,其中新沪钢铁厂小分队是紧接着中国纺织机械厂后面的,有人推荐,我们几乎集体进了新沪钢铁厂小分队。
新沪钢铁厂出了一代造反派名人:刘文光。
他和王洪文、潘国平、耿金章等等几乎齐名,但是因为“路线斗争”的不同观点,而送进大牢。
两年后平反,他的平反,轰动整个上海,几十辆大解放绕上海主要街道一周,我也有幸看到了这一幕中的片段。
此时,手风琴手,我的邻居好朋友施振杰开始陪伴我,一路做我的笛子独奏的伴奏,直到他去了黑龙江农场为止。
公交汽车一场小分队,是我进入小分队待遇最好的一个单位,每人一张汽车证,坐公交汽车一场的所有车辆不付钱,公交汽车一场是上海最大的汽车场,好像30多条线路,你想去上海任何地方,凭借这张坐车证基本可以解决,甚至到西郊公园。
蔡小梅在汽车一场那么大的单位里,名气之响亮是令人惊讶的,她的名曲“看见你们格外亲”以及红灯记中的“都有一颗明亮的心”几乎都是全场职工津津乐道的,尤其是偶然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围拢的男男女女眼神中发出的羡慕之光充满了敬意和赞赏。
我们亲眼目睹了汽车一场两派的武斗,那天我们正准备上车外出演出,为料想两派几十人上百人手持铁棍、头戴钢盔的就在我们的车边一哄而上格斗起来,带头挥动铁棍砸向对方的居然是我们非常喜欢、且经常陪伴我们一起演出的小王!我当时有点绝倒。刹那间嚎叫呼救声和铁棍击打的乒乒乓乓声震耳欲聋!
我们在王家宽领导的带领下,(王家宽是汽车一场的原团委书记,小分队领导。)拿起乐器沿着后门沿着围墙夺命而逃,王家宽一边带领我们仓皇而逃,一边安慰,不用怕,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到,小分队是中立的云云。蔡小梅在其中最较冷静,还劝几个女同学紧跟,不要慌乱,老大姐的味道十足。
后来的东方红纺织机械厂、新中国钢扣厂小分队等等,我们忙的不亦乐乎,最著名的演出是常州戚墅堰火车车辆厂的超大型武斗,动了枪炮,我们都全过程目睹,惊心动魄。
我们几乎是在深夜匍匐着离开戚墅堰车站离开戚墅堰的,耳旁枪声嗖嗖。
当然,戚墅堰的演出却是轰轰烈烈、热闹非凡,是我们一宗小分队人员至今讨论的话资:演出一天,杀一头猪。
现在回想,尽管只演了3天,期中有两天,当地招待单位每天为我们小分队杀一头猪,整整一头猪啊!
这一切的一切,蔡小梅都和我一同亲历了,每每谈起每天杀一头猪,总是津津乐道。
只要回到上海,齐洪声就会来到我们中间,与我们一起同欢乐、共喜庆。
戚墅堰遭遇和每天杀一头猪的事情,是我们经常提起的话题。
她是爽朗直率的,小分队经常有内部矛盾,有的发展到分两派几乎达到动手的底步,此时蔡小梅还有施振杰都是我的坚定支持者、保护者,现在想来感到十分好笑,也十分温暖。
尤其是施振杰,经常拿他的哥哥老虎头做大旗,怒目直视我的对立面,现在想来,是多幼稚可笑,当然也是十分甜蜜的。
齐洪声是有工作的,在上港五区工作,经常脱产搞上海港务局的小分队。当时局一级的小分队(在外省就是厅级。)除了铁路局外,可能就是上海港务局的小分队实力最强,除了齐洪声的笛子,还有赫赫有名的丁尚松的板胡。
铁路局的小分队的老薛的扬琴是全上海乃至全国最好的。
蔡小梅和齐洪声,与大家族储正华一家感情最好,储家家底殷实,格调很高,兄弟姐妹都是文艺爱好者,他们的亲戚也都是文艺爱好者,颇有品味。
他们的下一代储雯以及她的长一辈的卢耀国都是我们小分队的,储雯形象文静、典雅,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至今,在我所有欣赏的美女中,这种气质、风度是罕见的,她是小分队舞蹈演员。其父是唐山中学语文教研组负责人,也是校方的领导之一,其长身材高大、相器宇轩昂,派头十足。
蔡小梅、齐洪声与储家关系极好,我也因此出入储家,储家兄弟姐妹几人都是我的老熟人,尤其是储雯的爸爸和叔叔储振华,和我最熟。
过了嘉兴路桥,迎面就是沙泾路134号,储家就在此地;或从梧州路沿着一条两人宽都不到的小弄堂走完,就是储家的大天井,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储家的住房在当地是档次最高的建筑。
夏天,蔡小梅、齐洪声经常在储家屋前的大天井,演唱、独奏,往往围拢了人山人海的看客。
蔡小梅是最受欢迎的一员,她的歌声、京剧的选段声,是储家天井的众星拱月的中心地带。
偶然,蔡小梅还来几句老戏中的选段,诸如苏三起解、贵妃醉酒等,场面往往鸦雀无声。
我经常参与其中,至今回想,恍如梦中。
围拢的人山人海,发出的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好像还在我的笔端微微震颤。
现在,过了嘉兴路桥的对面沙泾路134号处已经矗立起几十层高的一排排公寓大夏。
储家大天井以及大天井夏天引爆的歌声、笛声、笑声、掌声,已经留不下一丝一毫的踪迹;我脑海中的盛况、热闹、强烈的文艺气息,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
卢耀国是跳舞的,和刘树森、吕继生一起来到我们小分队,他们都是舞蹈队的,有一段时间,时间不长,上海虹口出了一个和尚队,13个男人,齐刷刷一排,令人震撼不已,卢耀国、刘树森、吕继生、孙信生等等都是,我们乐队只有我和施振杰、吴迪军三人,一度横扫虹口、黄浦业余文艺舞台,不日又出现了一个尼姑队,清一色大美女,个个大长腿,与我们对垒,整个虹口、黄浦好热闹了一阵。
文革中的文化生活是单调的,但是文革中小分队的生活又是十分精彩的,尤其是你长期生活于其中,你会碰到社会上各色人等的种种拍案惊奇式的古怪奇葩的。
当时虹口乃至全上海赫赫有名的大流氓、太平斧斗殴者大谷子、三民,偶然也是我们演出的捧场人,蔡小梅的演出往往得到他们非常热烈的追捧,甚至私下,类似堂会式的家庭音乐会,也会出现他们的身影,看起来一点也凶神恶煞,甚至是害羞的。
蔡小梅因为齐洪声的自杀,以及插队落户而彻底改变了生活轨迹,插队落户以及日后的婚姻生活等等,失去了一个热爱文艺生活人的精彩和多姿。
所幸婚姻生活是相当不错的,她的爱人是齐洪声的学生之一,年纪比蔡小梅小两岁,人相当忠厚老实,带着对齐洪声的尊敬和钦佩,将爱给予了蔡小梅,我们去过他们家里,感觉十分般配和谐,有一个儿子,据说还有了第三代。
我的老师齐洪声走了,我的老爸也走了,现在,2018年12.17号,我尊敬欣赏的蔡小梅姐也走了,走的太匆忙,匆忙的连我们参加追悼会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们。
齐洪声的走方式和蔡小梅几乎相同,令人唏嘘不已、唏嘘不已啊。
我和齐洪声、蔡小梅有奇缘,他们都很信任我,蔡小梅在齐洪声自杀后与我多次长谈至今深留在我的耳旁,有许多细节只有对信任的人才会述说的,尤其是齐洪声到诸暨看望他的生母后,多次在火车上的异样和失态,蔡小梅叙述到此,也往往泪水喷涌。
那曾想,蔡小梅姐,居然也已这样方式离开了人间。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石破天惊般定格在我记忆的深 处,现在动笔,那美妙、沁人心脾的声音已经留在了天国,留在了我的笔端、键盘敲击的间隙中。
我在写下这篇怀念文章的过程的某个夜晚,我又来到了沙泾路134号,面壁沙泾路影影憧憧的一片高楼大夏,耳旁似乎感觉到大楼的后面,大天井的夏天,依然响起了蔡小梅的爽朗、清晰、嘹亮的歌声、京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的激昂婉转声。
我回头,仰望星空,留下了的只是虚无、梦幻的余响。
2019.6.8.任启亮.端午怀故人。